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苏辙唯粉 主二苏

瞻彼淇奥(五)作俑

小二娘视角の二苏,旧坑重修补档;

伯翁=苏轼,翁翁=苏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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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秦晋



26.

范潩建议斗草,还道武斗太野蛮,不如来斗花草名。

我说:“正月里花都没有,怎么文斗。”

“虽然花都还未开,但枝叶还在,凭枝叶识花如何。”范潩与我同岁,但站直了尚比我矮半掌,一手叉腰,神气道,“敢不敢来。”

我:“呵呵。”

于是我们在花园里溜溜达达地走开了。范潩的伯父范淳夫遍植花木于此,竹柏梅蕙,泽兰胜春,还有石斛、紫苏、鸳鸯藤之类可入药的植株。早春料峭,万物蛰眠,触目皆是萧疏的空枝或是嫩叶。这便是范家小郎君弄出来的新花样。我们各自采集别名多且好对的花草,摆在石桌上,相对而立。他道“半夏”,我有“长春”,他说“相思子”,我举“合欢枝”,势均力敌,各自玩出一脑门汗——不仅要保证自己不说错,还要准确判断对方那堆绿绿的枝枝桠桠是否名实相符。

“我有四照花。”十多回合后我道。

“这题真是越发简单了。”范潩跑开几步,在一株盆景前站定,指给我看,“我有三春柳。”

“对归对上,”我说,“但其实你面前这些里就有一本更好的。”

范家小郎君抱着手臂站在原地,看起来并不相信。

“喏,”于是我挑出一棵结着细长花穗的植株给他看,“这是什么。”

“塘边藕啊。”范潩干脆道,“新新鲜鲜从池边挖起来的,还不小心弄坏了一截伯父亲手铺的卵石径。”

“塘边藕还有一个名字,”我得意地笑起来,“唤作‘三白草’。经籍中初释‘照’为‘明’,诸如‘月出照兮’、‘亦孔之炤’,作修饰用,‘白’也是修饰,初亦与光明、白色等意相关。”

一语未了,只闻得身后有陌生声音朗然道:“不仅如此,‘四照’对‘三白’还有一种妙义,不知小娘子自己解不解得。”

 

27.

我回头去看,正见翁翁与一位道服长者站在竹林前。其人身量修颀,与翁翁差不多高,风格态度亦极相仿,清刚而谦冲,色温而气和。尽管从前未曾谋面,睹之良久,不知为何,我面上竟逐渐发起烧来。

“‘白’之为动作,如《吕览》之言‘吾将以死白之’,未知秦汉之际,‘照’有此类义例否。”他出语很轻,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沉稳,莫名能唤起人对春雨秋霜般柔润高洁的感知。

“《易·恒》云‘日月得天而能久照’、《荀子·天论》云‘列星随旋,日月递炤’,是也。”我答道。

“啊,《易》与荀卿,果然是君家之学,连小娃娃也熟习至此。”他笑着转顾翁翁道。翁翁微微欠身以答。“‘照’可作名物否?”

“可。杜诗‘远岸秋沙白,连山晚照红’是也。”我应声道。

“‘白’可作名物否?”

“可。岂不闻左赋有曰,‘出蹑珠履,动以千百。里宴巷饮,飞觞举白。’”

“辞义端正,思力敏捷,真是芝兰庭下的小芝兰。”他看起来很愉快,又对范潩说,“十八郎,你可服气。”

“服。”范潩干脆道。

“十八郎的才学你我都清楚,岂不知照与白各有三用,”翁翁笑道,“不过恰短于塘边藕之别称,才让我家娃娃有话可说。”

“诗教曰‘多识鸟兽草木之名’,以致于季札、子产那样的博物君子,”范潩大大方方地说,“今我艺不如文家阿姊,自拜下风。若是来日还有时机,定要再决胜负。”

“好啊。”我歪了歪头,笑着应道,“随时奉陪。”

翁翁摸摸我的头:“玩起来一贯如此热心,还不曾见过长辈罢。”

 

28.

所谓不曾见过的长辈,便是这位道服长身的范太史了。那种心中惶惶的感觉再次攫住了我,明明方才还很嚣张,这会不禁扭扭妮妮了起来。

另一个原因是:

我一下子忘了怎么称呼范淳夫!

一贯喜欢的人就站在我面前,一如想象中的端方模样和敦柔态度。但我就是忘了该怎么叫他。真是此生仅是一次,千钧一发之际的懊恼啊!

“唐,唐鉴公。”我双手牵着翁翁的一只手,非常艰难地从脑海和唇齿之间抽调出这三个字。

翁翁诧异地低头看着我,大约不想承认这是他的小孩。

范淳夫依然笑眯眯地,看来十分受用于这个称表。

“不然你再想想?”翁翁试探着问我。他绝想不到我居然能忘了怎么叫范淳夫。

范潩站在他伯父身边,不动声色地从衣袖中伸出十指,一手比一,一手比三。

我如梦初醒:“范十三丈。”

几乎与此同时,伯翁与钱穆父一面跨过园门一面笑着谈天,尚不曾注意到翁翁和范淳夫在此:

“……那时节蜀公丈丈听传言说我死在黄州,差点遣人上门来致奠,还是范子功道应当先遣人到我家来,确认过后再行处置……不要告诉范十三我说过这件事。”

 

29.

“范十三便就在此,”范淳夫不温不火道,“学士有何见教。”

伯翁听到这个声音,如遭雷击,面上笑意一时凝固,哪还能有什么见教。

“好笑吗,啊?”范淳夫道,“那时节我小翁翁举着袖子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叔父们劝都劝不住。”他轻轻叹了口气,“他是真的担忧你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遭遇不测。”

伯翁握着他的手道:

“淳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看来子由这个做兄弟的不大周到,”钱穆父于是向着翁翁调侃道,“居然还不如范淳夫镇得住子瞻。”

“淳夫本就是恂恂正人,君子云正身而后能黜恶,”翁翁笑着说,“此种品性岂是人人能有的。”

范淳夫没有多余表示,只是慢条斯理地端正了被伯翁弄乱的袍袖,而后道:

“也就是仗着自己兄弟不忍心罢了。”

继而端详我片刻,笑着转头来对翁翁说,“这是文与可的女孙罢。嘴角及下颌好生相仿。”

“再仔细看看呢。”伯翁循循善诱道。

“再仔细看啊,”范淳夫微微歪头,“神气还有点肖似子由年轻的时候,眼睛倒是十足像……”

“像谁?”伯翁追问。

“……像你。”范淳夫没好气地嗔了他一眼,又补充道,“亏得只是眼睛像你,要是嘴也随了你,那还了得。”

“怎么。”伯翁略一挑眉梢。

“子瞻若是闺阁中的女儿,便算文安先生动笔征婚,怕也嫁你不出啊。”范淳夫道。

曾外祖父的文笔以廉悍著称,推切迅疾,力道极强,就是石佛也要被他说得转几轮眼珠,世上没几个人学得来。正是因为这一点深入人心,范淳夫的话才那么有说服力。钱穆父几乎把大牙笑掉,亏得翁翁一手扶着方不至于仰面向后倒去。

 

30.

大人们大概有事要说,把我和范潩流放到别处去玩。然而眼下就有一件好玩的事情。我坐在水仙盆景旁的青石上,问贴着园门使劲偷听的范潩园内都在说些什么。

“……文家小二娘几岁了?”范淳夫问翁翁。

“过年方只十一岁。”翁翁道

“那么正好,”范淳夫拊掌,“元长的长子过年十三岁,资质差可,这几年使他勉力读书,亦非不可造就……”

“伯父替我侄儿向小苏丈求娶你。”范潩噌一下抬头,“顺便说你很好,他很喜欢。”

我:?

我:你侄儿?

“伯父是我伯父,元长哥哥是我堂兄——你看他名曰“冲”,显然我们都是从水取来的一辈人罢——他家大郎不是我侄子么,”范潩嘿嘿直笑,“不信你自己来听啊。”

范蜀公不仅抚育自己的孩子,还关照着他两位兄长的子孙,一族聚居阜盛,庶几登极于此——也就他家有这般参差的辈分和齿序干系。我拍拍脑袋,觉得头好疼,自提了裙角从石头上跳下,毅然决然拢着门缝和范潩一道偷听了起来。

“淳夫的意思我们都清楚,不过,”是钱穆父的声气,“什么就正好了?”

“年纪。元长的大郎十三岁,他们家小二娘十一岁,正好差两岁。”范淳夫理所当然道,“如果是一样的年纪,男娃娃总是傻的比较多,女娃娃更聪明稳重,所以婚配的话男娃娃大两岁为宜。”

“我也这么觉得。”伯翁很赞成。

“子瞻怎么好意思说这种话,”钱穆父毫不留情,“你比尊夫人年长十一岁罢,没见同安君就此高枕无忧啊。”

“那我范氏没有此等样人,”范淳夫迅速打断他,“无须赘述。”

“……可是,”终于听得沉默的翁翁开了口,“我们二娘五天前刚刚说定亲事,缠红的酒缸大约明朝便上门了。”

 

 

31.

“什么?”范淳夫的语气终于有了一丝波动,“议定谁家?”

“晋陵胡氏。”钱穆父适时插话,“是不是也不比你家差。”

“那你方才怎么不早说。”范淳夫于是转向伯翁,愠道,“说甚么你也这么觉得?”

“那我确实以为淳夫说的不错,”伯翁不疾不徐佯作无辜的声音是如此耳熟,“欸呀范十三丈,来迟一步而已,不值得动气。”

“子瞻便是故意要怄你,”钱穆父笑道,“淳夫何必上当。再者,他家阿巽许了你们十八郎,范子丰的次女嫁与叔党,已然亲上加亲,如今你复来议,他苏家这门姻亲竟好上天了不成。”

“淳夫今日莫不是有事相商,”翁翁也出来转移话题,“可是为了那份邸报?”

“蔡持正日前病殁于新州。”范淳夫缄默半晌,方点头沉声道,“乾兴以来六十余年不窜逐大臣之情形,终毁于我辈中人之手。”

余者三人亦沉寂良久,更无一言。

我蹲得腿酸,一面站起身一面与范潩道:“蔡持正?可是数年前被贬新州安置的蔡确?”

“正是他。”范潩道。

“可当年蔡确事起之时,范十三丈也曾上书要求治罪罢?”我狐疑道,“为何现在颇有惜其之亡的意思?”

“……你如何连这个都知道。”范潩感到十分意外。

“伯翁、翁翁回来与舅舅们说,娘和嬢嬢们也都知道,一来二去我们便都有所听闻。”最终我还是决定隐去自己爱好打听范淳夫这种细节。

“伯父上书言惩治蔡确不假,”范潩继续道,“但从来没想过要把他贬死在南方。等到傅钦之、刘元城他们持续进言,以为出其于南京犹且不足,此事才至于不可收拾。”他顿了顿,“说来说去,没几个人能料到结局会是这样,一切恐怕都是上意使然。”

听闻大相公范尧夫还求了官家向大娘娘说情,希望看在蔡确是先帝大臣的份上至少饶他性命,但官家也只是沉默以对。所谓“上意”并非官家之意。

“那便是太——”我还未说完,范潩竖起一根有些肉乎乎的手指,颇含着些严肃意味地在唇前比个了噤声的动作:“欸欸,不可说,不可说。”

“可这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罢,以言语罪人,和许多年前的乌台又有什么区别呢。”我说,“如此,则三代作《诗》的百姓和行人岂不该统统抓起来杀掉?”

“……你们家的人果然都很敢说,不过你说是有些道理。”范潩讶异道,“对了,我还不知道苏二丈对此事有什么说法呢,你是不是该告诉我以资交换啊。”

“等我伯翁变成你翁翁,你不就可以名正言顺亲自去问了么。”我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范潩瞪大了双眼,面色立时变得像九月蒂落的柿子一样红,后退两步嚷嚷道:

“你不说就算了!不说就算了!”

“好吧好吧,”我赶上去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大人们听见,“伯翁只是引了一句《孟子》。”

“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tbc.



注:

[1]《避暑录话》卷上

子瞻在黄州,病赤眼,逾月不出,过客遂传以为死矣。有语范景仁于许昌者,举袂大恸,召子弟遣人赒其家,子弟徐云:“此传闻未审,当先书以问其安否。得实,吊恤之未晚。”乃走仆以往,子瞻发书大笑。

[2]《晁氏客语》

东坡好戏谑,语言或稍过,范淳夫必戒之。东坡每与人戏,必曰:“勿令范十三知。”

[3]《宋史·范祖禹传》

蔡确既得罪,祖禹言:“自乾兴以来,不窜逐大臣六十余年,一旦行之,流传四方,无不震耸。确去相已久,朝廷多非其党,间有偏见异论者,若一切以为党确去之,惧刑罚失中,而人情不安也。”

[4]私设范潩族中排行为十八,他未来的妻子是苏迈的女儿阿巽,据说这很有可能是一门从黄庭坚之子手里截胡来的婚姻,具体情形如今不得而知;他翁翁是范百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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