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苏辙唯粉 主二苏

瞻彼淇奥(二)金铃

小二娘视角の二苏,旧坑重修补档;

伯翁=苏轼,翁翁=苏辙;

背景资料请戳→《1些背景和剧透》;前文请戳→(一)峨眉



08.

时令更替,日月如逝,转眼间到了六七月。汴京的暑热可比蜀中来势凶猛,北地旱燥,冬天被朔风和大雪狠狠摧刮,夏季又袒胸露腹地平摊在烈日下穷曝。这里是国朝的京师,对小孩子来说天下再没有比这里有更多可吃可玩的东西、有更多热闹明亮的东西可看。虽则事后想起,汴梁是活在多少人梦中雍容繁华的一片荒漠。

“翁翁和伯翁平日里辛苦,你们两个不要总是痴缠无度。”休沐日,娘把松落的袖口重新卷回小臂上面,腕上一对绞花银镯发出清泠泠的响声,继续用那把雪银的并刀麻利地给梨旋皮。娘生得白皙,窄袖葱黄纱衫,嫩青的梨皮在粲灿刀光间簌簌而落;小时候翁翁教她读书,学经史诗词,在翁翁本色当行的毛诗和左氏上尤其有天分,顺便染上了翁翁说话的习惯,开口常常半文半白。

梨肉甘美细腻,我们捧了啃得专心,不小心鼻尖上都沾了清甜的汁水,对娘的叮嘱胡乱“嗯嗯”几声也就过去了,也没心思问她翁翁为什么总是辛苦的。

娘是翁翁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曾外祖父尚且在世。曾外祖父的第一个孩子也是女儿,然而不满一个春秋就夭折了,故而对于小儿子的第一个女儿大概有一些别样的寄托。翁翁和伯翁办完曾外祖父的丧事之后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川,此后再也没回去过,一直辗转在各地做官,娘说这就是王子安诗里写的“宦游人”。元丰年间翁翁在筠州卖盐,伯翁在黄州种田,再之后朝局整个翻了过来,一家人重新回到汴京,面对的又是永无休止的辩论和争斗。

 

09.

“还不如从前的时候。”娘有时感叹,也许同时又想起了从前她还小,爹爹还活着,尚是皂袍青衿的少年郎,清晨她梳洗完毕坐在花枝下数昨夜新开的荼蘼,而他带着书籍和诗稿来请教业师,匆匆打莺鹂婉啭的园门前走过。那时翁翁还是一棵年轻的大树,是她可以永远不知忧愁地依赖着的父亲。

青衫换紫袍,迢迢人已老。

梨一口一口都是甜的,日子一天一天都是辛苦的,人被食色情欲安抚住了,但其实这日子本身没有片刻好过。

文骥很听娘的话,叫他吃完梨睡午觉从来没有违背的,老老实实在床上躺好,两手在身侧放得笔直,这大概也是文氏家风。我轻手轻脚地掀开薄衾坐起来,一脚跨过他溜下床去找伯翁玩。

午后的蝉吵得人脑仁疼,这个时候伯翁应该在书房里,不是在窗下的竹榻上午歇就是在和翁翁说话。他们两个认识了五十多年,居然还有那么多话可说;文骥能和伯翁一样健谈就好了。然而他不是欲言又止地以眼神回答就是说点什么来噎我。

小园石径上斑斑驳驳地投下细碎日影,有黄色蝴蝶从树荫下飞过。我顺手揪了根阿罗汉草,提着裙子摸到书房那扇竹编窗下面,偷偷露出眼睛来,果见伯翁面朝外侧躺在榻上小寐,身上好好地盖着翁翁那件石青的长襦,容色恬然,唇边两撇花白的胡须随着呼吸一动一动,有意思极了。我趴在窗棂上歪头看了一会儿,咬着嘴唇使劲憋笑,探出那根阿罗汉草来挠他耳朵。

 

10.

孰料还没够着,忽然背上衣衫一紧,两脚便离了地。翁翁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大概是蝉声遮蔽了脚步声,单手只一提,便像剥爬墙的石蓬串子似地把我从窗上剥了下来,另一手还没忘了伸出两指来掩住我将将出口一声惊呼。

我就这么着被尚书右丞一路拎到院墙根下才沾着地;翁翁不紧不慢地先踱回窗下去查看他哥哥有没有被弄醒,尔后走过来,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我规矩地把两手背在后面,指头却不停地绞动着,身子小幅地一晃一晃,扬着嘴角假装不敢看他。翁翁长得很高,我微微低着头就只够看着他腰间悬下那枚雕了九朵灵芝的白玉;又长手长脚,被他拎来拎去可好玩,我吃吃地不敢笑出声,心里巴不得再来一次。

毕竟只是“为害”未遂,翁翁见我一副怙恶不悛的模样,倏尔也掌不住笑了。他笑的时候唇便好看地抿起来,连带着眉间的蹙纹也淡了许多,像舞雩台上吹来的风离去了,抚平沂水的縠纹,青青楚楚地回荡在岱宗苍翠之中。

伯翁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个仰面朝天的姿势,脸色有些紧张,像是猝然入了噩梦;右臂大半垂在榻外,翁翁怕他掉下去,掖长襦的时候顺便轻轻地托住他的手肘试图摆回榻上,不料就在这当口人浑身一抖,那手一捉就捉住了翁翁的衣襟。伯翁蓦地张开双目,无比清醒地,一眼就望见了翁翁,仿佛惊魂未定。

 

11.

翁翁由他攥着,轻轻覆上那只犹自微颤的手,柔声问:“怎么,作噩梦了?”

伯翁见到他,慢慢定下心,长出一口气,松开了那团衣料,却不曾把手从翁翁掌心里抽出来,边坐起身边道:“梦见一桩趣事而已。”

“什么趣事。”翁翁沿着榻坐在他身边,莞尔道。

“眉州青神诸峰间生长有金铃子两只,一者质银,孟春生,孟秋死;一者质苍青,季春生,季秋死,所能共存大抵只一个朱明,且俱不可过冬。死则化为种子钻进地下,待得苗芽萌发,攒出云英那样的花朵,届时它们便会从舒张的蕊心里爬出来走入草叶之中。”伯翁侃侃道,“我碰到穿白色羽衣的道士,与之说起山里初春的景象,彼者神气自怡、言谈滔滔,撮口仰天而呼,随着音调的变化能招引不同的鹊鸟和雨燕,又能说出每一株桃树始发的纪年;谈及白秋的风物,居然也能述异列珍,仿佛亲眼的见闻。我感到迷惑,就问他:‘您的寿数只够活过长夏,如何能演说淡云和秋水呢?’白衣的道人指着自己的双眼嘻嘻而笑:‘虽然身体已经在夏逾秋近时死去,但是眼睛一直活着。’这时我猜发现他身边还站着翠氅的道人,相貌不同,但是双目极其相肖。两道人眼珠黑白分明,碌碌圆动之间方向急缓完全一致,且精采流转,真像是出于一家制作,但这世上又怎么会有两样完全的东西呢?还没等我想出个所以然,忽见一阵秋雨兜头,白衣的道人化成细小的躯壳渐沉进乌壤中去了,另一位亦变作苍青的金铃子,很快也消失在落叶底下,唯泠泠的鸣唱,都细密地编织在雨声里。我因为这样的声音悚然一震,想到或许生生死死如斯便是长生,然后就给吓醒了。”

 

12.

他半阖着双眼,又笑道:“第一次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青神的山里,动动手指,指缝间都是沾湿的土粒和雨水腥味,这更加可怕;幸好这个时候又醒了一次,睁眼发现你在我身边。”

翁翁听他说完,沉默了很久,面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像悟而有所感,又像怅然有所失;伯翁不是第一次跟他说起梦里那些离奇瑰丽的事情,翁翁每每都感到悠闲,抑或在彼者蓄意图谋下被逗得开怀,但是这个梦是例外,虽得到他的理解,却不能讨他欢喜。

伯翁却没有看出这层隐秘的心事,只道翁翁是听得没趣;又见我手里的阿罗汉草,突然来了兴致,亲自去园中薅了一把,坐在门槛上摆弄缠绕了一阵,居然编成一只活灵活现的兔子。看着我惊喜无比的模样,伯翁照例得意起来,说这是很久以前跟曾外祖母学的,还有许多种动物的编法,但除了兔子都忘得差不多了。他的母亲也最喜欢兔子,因为她最小的孩子就属兔。伯翁又说起他小时候学点茶,做的第一套水丹青也是兔的纹样,特别像,翁翁甚至端着盏子半天舍不得喝——曾外祖父教他们点茶,又让他们相互饮评对方的茶。

“嗳,子由,”他回过头去唤翁翁,“你那时弄的什么来着,山水还是鸿雁。”

 

13.

“山水。”翁翁答。

山水是比较省力的一种,因为山峦没有固化的形态,随体诘屈,反得自然;水丹青、水丹青,这水就更容易了。高妙当然也难得,但上手确是最快的。文骥也做且只做山水。我已经喝过三十九碗他的山水。

“山水是死的,喝掉也不会心疼。”我真是深有体会,脱口而出,“但兔兔是活的,那样就会舍不得。”

伯翁愣住了,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层缘由。

“而且,‘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山水和兔子都是好的,但‘山水所同也,兔所独也’!”我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机灵过,明明学的时候只会对着脍炙和羊枣吞口水。果然绝知至理还须躬行。

突然胁下一紧,翁翁一把将我从沉思的伯翁身边捞了起来,抬脚往外走:“好了。快去睡觉,不然叫你娘来。”

他抱着我走得甚急,到内宅前的竹径前把我放下,又匆匆地回头就走。

我手里捏着伯翁的兔子,觉得翁翁一定是故意为之。

无论哪一件事。



tbc.



注:

[1]天圣五年丁卯(1027),苏洵十九岁,娶妻程氏,约同年长女出生,但不满周岁即夭折。

  • 《嘉祐集》卷十五《极乐院造六菩萨记》

始予少年时,父母俱存,兄弟妻子备具,終日嬉游,不知有死生之悲。自长女之夭,不四五年,而丁母夫人之忧,盖年二十有四矣。


[2]阿罗汉草,即狗尾巴草。


[3]《孟子·尽心下》

曾晳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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