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苏辙唯粉 主二苏

瞻彼淇奥(一)峨眉

本人第一个二苏连载填坑,小二娘视角的二苏重置版

食用前推荐阅读→背景补充资料(不过涉及一点点剧透)

五一期间每晚六点半更新(假期结束后频率降低),预计八九章完结


01.

文骥比我晚半个时辰出生,所以不管他再怎么不情愿,终究得管我叫阿姊。

文骥的名是翁翁取的——因为我们在娘亲的娘家长大,关系非同一般,所以省去“外”字——四月份的时令,伯翁骑骡踏着平野山花到筠州来寻弟弟,首先对东轩旁的几竿绿竹尤其是鲜嫩的春笋表示了赞赏,二人白日里凭窗点茶论道,晚间抵足而眠,虽无夜雨潇潇,却有龙吟细细。那日正巧伯翁拿出自作之《论语说》来共读,见“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翁翁就指了“骥”字。

听起来还是挺随便的。还有一个结果是我差点就叫文骐了。

“不好。”伯翁摇头,女娃娃名里从马不够好看,“不如改成‘淇奥’的‘淇’。”

梁舅舅*开玩笑道:“若是‘淇水汤汤’的‘淇’,长大岂不是容易遇到负心郎?”

伯翁竟叫他问住了,盯着咬盏的汤花慢慢思索了半晌也找不出一句得意的说辞,到底还是翁翁来解围:“父母爱顾,申以礼义,将来自然找门风淳厚、知根知底的人家结亲,哪里需要担心这种事。”

也就是本着这样的原则,翁翁为他如珠似玉的长女招了我爹这么个女婿。说起来亲事其实是伯翁决定的,这关系到大人们中间流行的一个笑话,在交游和联姻的战略抉择上,苏轼负责搞关系,苏辙负责出女儿。我自家祖父大约能算其中的例外,是苏氏昆仲的从表兄,知己兼好友,知根知底,亲上加亲。

只是万不曾料到爹爹为祖父守制后便壮年早逝,留下室中少妻稚子。

 

02.

荼蘼是春天尽头的花,记得我们在蜀中的家里有一个很大的荼蘼架子,春日里每每在花架下歇午觉醒来,经常能花叶粲然之间看见漫天扶摇的纸鸢。我和弟弟在花下撬了土来围宝塔,捡来落花作装点浮屠的金顶。乳母忽至,抱了我们穿廊入室;爹爹躺在榻上,嘴唇和脸色都现出灰败的白色,伸出手来牵我的手。

“二娘和九郎在玩什么。”他笑着,自言自语道,“让爹爹猜一猜……围宝塔是不是?”

我点点头,把脸贴在他手背上。

“宝塔起得高不高?”他又问。

“很高很高。”我依稀记得当时是这样回答他的,“九郎捡了叶子来作风铃,风儿一吹还桫椤桫椤地响。”

啊,那真是很好。他笑起来。贴在我颊侧的手一点一点变凉。

二娘,爹爹要出远门,二娘和九郎在家里,要好好照顾娘亲。眼泪忽然顺着他弯弯的眼角滑下来。

爹爹要去哪里?我害怕起来。因为爹爹哭了,能让爹爹哭的事情是我无法想象的恐怖。

莫哭,莫哭。他轻声细语道,“……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会经历很多很多事情……最后变成小蚂蚁,站在二娘和九郎围的宝塔上,听叶子做的风铃桫椤桫椤地响……是不是一点都不可怕。”

 

03.

爹的样子,老实讲,我已然看不清了;有时梦中回想他把我高高地举起、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却总是面目模糊,如隔岚雾。像一张慈蔼的面具很远很远地沉到接踵而来的流年背后去,我的父亲,最后只剩吊挽文字和亲族悲音里一点点缥缈的残影。歌哭沉寂后刻骨铭心的唯有我娘亲,一直一直怀念他们少年结发的恩义。

爹爹从前是翁翁心爱的学生和表侄儿,做诗文总是孟东野、司空图的意味,翁翁和伯翁都奇怪文与可的小儿子写东西怎么是这个样子。又很怕他与人世的缘分不长久,保不齐何日便倒走贾阆仙的路数出家游方去了。但他终不曾如此,而竟以一种最残酷决绝的方式告别了尘世。伯翁一面伤心,一面又催着翁翁把娘接回家来。姑家里缺少可以亲近的人,娘也总想着回到她自己爹爹身边去。彼时三年丧期已尽,我们北上汴梁去投亲,翁翁那样谨重的人,暮年见女,亦是欢喜非常,不免老泪纵横一场。

伯翁进园门的时候我正抱着裙裾用树枝掏蚂蚁洞,因为从来没有掏到过,所以娘亲并不担心我会对蚂蚁做什么坏事;他们一道从各自的官署中回来,伯翁五十三岁还喜欢牵翁翁的手,我五岁的时候就不要牵文骥了。趁着舅舅们在门口迎接的当口儿,我蹲在地上看了这位当世文宗一会儿,丢掉树枝就跑,却正撞上娘亲。

跑什么。娘一边掸我印在她白袄上的指印一边嗔道,带我去洗净了手来叫伯翁。

苏学士比苏侍郎少了几分棱角,当然不仅仅是形体上的心广体胖;翁翁像翠氛空秀的峨眉山,伯翁像东出照海的峨眉山月。

 

04.

娘亲一见他又忍不住落泪,伯翁叫娘的乳名,又在她背上拍抚着,听不清他们说话。娘忽而被一句什么引得“扑哧”一声笑起来,眼角蓄的泪滴一下子凭空坠下。我偷偷往娘身后躲躲,伯翁于是蹲下身和我平视,我揉搓着娘的衣角看他的眼睛,他也微微歪着脑袋看我,半晌微微笑着,郑重地叫我的名字,文淇。

翁翁、舅舅和孃孃们都叫二娘的,女孩子的名其实一生也不会被叫上几回,除非定亲的时候夫家来问名。我脸上发起烧来,当然和这个原委没什么关系,就是说不得为什么害羞到这步田地,明明这个名字就是伯翁取的。伯翁开怀大笑起来,还对娘说:

“这孩子文静腼腆,和阿衡小时候一点也不像。”

母亲闺讳是单的一个“遥”字,因为是第一个女儿,父辈疼爱,给取了男孩子取名用的辵部字,小名唤“衡”。无巧不成书,据说爹爹的小名叫阿镜,衡镜衡镜,正好是李太白诗里说的“大国置衡镜,准平天地心”。

娘听到伯翁对我的评价,瞠目结舌,也不好提醒他又不识庐山真面目了一回。

文骥也怕生,但这小子很端得住,让他叫伯翁可叫得爽脆,还乖乖地行一揖,伯翁笑得眼睛也不见了,抱他在膝上,直夸有文氏家范。

 

05.

关于我实际是青出于蓝这件事,伯翁没过多久也就醒悟过来。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和文骥躲在园子边上的那棵大柳树背后咬碎了分一块糖,正好被躲着翁翁偷酒喝的伯翁撞上了。

娘怕我们长坏牙,严格控制我们吃糖,听说她小时候翁翁也是这样管她的,可他老人家却对外孙女、外孙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各人只管得着各人的孩子,宠爱倒是不分代际。

但翁翁还管着他哥哥,怕他交了不好的朋友被人家坑,怕他贪杯导致旧疾复发。

我俩舔完了糖,又来分伯翁的酒,腊月里的米酒很甜,再放几天就会变苦。如是几天后终于被翁翁抓了现行,伯翁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是孩子馋。”

文骥被他如此不义气的言行震惊了。

“二哥,不要总是以孩子为借口编谎话。”然而翁翁何等明察秋毫,“阿衡小时候你就这样,现下连她的孩子也不放过。”

翁翁从来不当着小孩的面说伯翁什么,可那天他真是很生气。以至于虽然面上依然很平静,说话间却开始连名带姓地称呼起来了:

“苏子瞻,你想干嘛。”

 

06.

伯翁不敢笑也不敢说话。看起来好可怜。

翁翁继续道:“是不是说好不再偷偷喝酒的?”

伯翁依旧不敢说话。

“我没陪你喝吗?”

“……”

“不是不让你喝,但凡请你稍微克制一下,不要没事干的时候才想起来养生,书到用时方恨少,更何况命呢。”

翁翁说了一阵,似乎意识到自己是在对牛弹琴;毕竟为所欲为的苏子瞻是打死不愿意为了心肝脾肺肾短一下口的,真是齐物到了极致啊。他叹了一口气:“就当是为了我好不好。”

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伯翁不怕穷也不怕死,毕竟从小读范滂那时候起就知道富贵寿考和很多更重要的东西是不可兼得的,有时想想,山水声色的馈与也享受得差不多了,陪他兄弟再多看几个春秋的月色,是这条命还值得顾惜的一大原因。

这世上第一位可考的一腔孤勇之人大抵是孔子,旁证固然有很多,但是都敌不过一句“德不孤,必有邻”。这是没有无法验证的事情,圣人却依然固执地相信在之前之后无数无法相遇的时空里有结伴同行之人。他们的幸运之处在于,彼此的同行之人不需要经过验证、相认,坐享天赋的才能和天赋的伴侣。手足的羁绊对他们来说是薄弱的,或者说,若仅仅是棠棣之友,这事儿压根就没啥好说的。难得就难得在无论是庙堂,禅境,还是天涯海角、处处山河,总有他们相遇的时候。

伯翁简直想抱着弟弟大哭一场,最后懂事地感慨道:“子由,我错了,我再也不喝酒了。”这是他的另一始终不渝的特点,忏悔的时候真心实意,再犯的时候义无反顾。醉里乾坤,壶中日月,上起头来简直物我两忘。

翁翁极不信服地哼了一声,心里依然没底。但又能如何。正如自少时拖欠至今的约定还倚仗于他的守候,很多事情全赖翁翁宽宏大量。

 

07.

翁翁教训了伯翁,又向着我和文骥道:“二娘,九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文骥低头认错:“不该和伯翁同流合污。”

翁翁不置可否。

我想了想,笃定道:“不该瞒翁翁伯翁偷偷吃酒的事。”

翁翁满意地点点头:“去吧,小舅舅买了酥蜜食和樱桃煎回来。”

这一年过年的时候翁翁和伯翁都留在中书省致斋,明明不是一处的职官,却偏偏被安排在一起。三日致斋期一过,马车辘辘回到家门口——每次从禁中回来他们不是结伴回伯翁家就是一道回翁翁家,左右没有各回各家的习惯。

伯翁先起了车帘下来,早先御赐的银绯服色,剪䌽缕金的幡胜戴了满头,鲜花、燕子、闹蛾皆颤颤巍巍地簇拥着,像极了年画上笑眯眯的福星老。

罗舅舅*和小舅舅笑得很不给面子,当然也是仗着伯翁一向喜欢和他们顽闹,连梁舅舅也忍不住扬起了唇角,息不下眉间的春风。

翁翁沉默地跟在后面下车,也是满头金银幡胜,据说太皇太后将这些装饰赐给宰执亲王百官的时候格外喜欢打扮他们兄弟俩,尤其是平时不苟言笑的翁翁。翁翁平时厉害着,诸位大人也喜闻乐见。他不动声色地扫了儿子们一眼,舅舅们便都老实了。



tbc.


[1]苏辙长子苏迟,小名“梁”;次子苏适,小名“罗”。


[2]苏轼《和子由除夜元日省宿致斋三首其二》 

白发苍颜五十三,家人强遣试春衫。

朝回两袖天香满,头上银幡笑阿咸。

〔查慎行注〕用阿咸,当指子由诸郎,观末章有“新句调儿童”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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