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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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麟之趾先秦36h/20h丨管鲍】绿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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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临终前无人陪伴,数日之后人们才发现她的尸体。鲍氏为她主持了简单的丧礼,他们中尚有人知道管庄子的墓门所在,倒也能做到准确的下葬:这可称是管氏孺人平凡而坎坷的一生中最顺当和缓的一件事。等到她英勇的儿子从薄姑回返,他们给了他一瓢水和一箪麦饭,叹息道:“去瞧瞧您母亲吧。”管夷吾撮起一掬麦子放进嘴里,怔忪着咀嚼了几下,问:“她在哪里?”答曰:“在您父亲那里。”这便是管氏孺人最后的音信了。此后,她将一心一意作为诸史中管夷吾贪婪又怕死的借口和旁证而继续存在着。

 

朝中认为这场战役的结果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和气节,于是鲍叔牙和管夷吾从军旅进入了宫廷。公子纠十七岁,公子小白十五岁,不再适应泮宫的基础教育,齐侯需要遴选合适的师保在政治和立身等多个方面引领他们。国君宠爱幼子小白,深知他性格里烂漫乖张的一面,有意要为他找一位沉静稳重的师傅加以约束,于是选择了鲍叔牙;公卿们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但管夷吾贪图小利、胸无大志、谋事难成的名声实在是过于响亮,纵使他长得漂亮又精通六艺……年轻的公孙隰朋因为资历的缘故很少在公族的朝会中建言,这时却开口了:

“贪图小利总比沽名钓誉容易对付,胸有大志对于公子之傅来说反而不是好材质。对于这样的人,国君只要让他吃饱穿暖、安于职位,他自然会为公室尽心竭力。再者,公子纠性格温厚但过于内敛,正需要一点天赋灵明来打通。”

“照你看来,”齐侯禄甫对他的话很感兴趣,“管夷吾竟是十分合适了?”

“下臣愚见。”隰朋欠了欠身。

“你说得很对。”齐侯笑道,“最聪明的公孙都说有天赋的人,齐国自然没有不用的道理。”他安排了召忽和管夷吾一起辅佐次子纠。召忽是忠直耿介更甚于鲍叔牙的人,此后在残酷的权力斗争中会为他的主人付出生命。

最初鲍叔牙对这一任命非常不满,然而他无法推辞,因此抑郁了很久。

“听说小白是个笨蛋。”鲍叔牙在去打猎的途中对好友说,“我真不想教一个笨蛋。”

“听谁说的?”管夷吾正衔着生丝的一端、将另一端绑到箭矢尾端上,含含糊糊地问。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也都说我是个笨蛋。”

鲍叔牙冷哼了一声。管夷吾遂趁势道:“我曾经与小白有过两次照面,再加上一些别的听闻,总的来说……虽然他没什么小聪明,但警醒而且胸襟长远,应该是个可造化的笨蛋。”

确如管夷吾所言,小白并没有那么无可救药,而且他非常依赖鲍叔,信服地听从他所有的安排。鲍叔牙说起这个学生的时候渐渐有了笑容,每当此刻管夷吾就会非常得意起来:“怎么样?还得是我的眼光。”这句话在后世君臣相得的传说里演变成非常具体暧昧的措辞,尽管一称心就兴致勃勃、甜言蜜语也确是他一贯的风格。小白骄纵,所以鲍叔牙会有意识地减少褒奖的次数;管夷吾可管不了那么多,他更习惯鼓励纠,连带着对小白也连哄带夸。有时候偷懒把公子们放在一起教,管夷吾总是负责带他们斗鸡走狗的那个。在那个著名的谋杀事件发生以前,小白不出意外地热切地喜爱着管师傅。

 

周庄王十二年,夏。公子小白立于戎车上,师保鲍叔牙为之御。此时他的父亲和哥哥都已经死了,国都临淄正虚位以待,而管夷吾挡在他和临淄之间。小白和师傅对视一眼,后者认命似地闭了闭眼,露出了痛苦但坚定的神色。权力斗争本质上是生存斗争,生者获得一切,死者万劫不复。再胸无大志的候选人都知道到了拼命的时刻,更不要说管夷吾对生存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容易被激起。就在一刻前、管夷吾尚未神兵天降的时候,小白问师傅:

“以您对管仲的了解,他会怎么对付我们?”

“以我对管仲的了解,”他的师傅牙关紧咬,“他一定会来对付我们,但我不可能料到他会怎么对付我们。”

应该说他当时表现得笨拙但一如既往地沉稳,无论管夷吾如何嬉皮笑脸、花言巧语,他始终大声地叫他走开——毕竟他们曾经一起长大、一起操练过辞令的技巧,和他敌对不可能真正给他带来性命交关的实感。实在是太危险了,鲍叔牙被这种感觉逼得几乎呕吐,甚至数度想要率先发难。鲁国和莒国的旗帜在双方身后猎猎飞扬,似乎预示了这场玄虚的交涉必然会以戈矛相向告终。

“好,好。”管夷吾眯起眼睛,晶莹圆润的瞳仁配上微尖的眼角,类似在猎人面前佯装妥协的狐狸,“我们回去。”

他背起手,悠闲地走回戎车边去,燥热的暑风缓缓牵动他的裳摆。管夷吾微笑着扬起面庞,默默测算风的方向和速度。当他和鲍叔牙对峙的时候,双眼便开始不住地打量小白的站位和身体,且思忖:等下他立于车上,脖颈喷血太多,恐溅着叔牙;心口也许容易被肋骨卡住,那么就射腹部好了。

他既欣然拿定主意,已然走到了车边。公子纠的师傅迅速解下弧矢,没有给任何人以反应的机会,拈弓搭箭回身便瞄准了小白……鲍叔牙面上血色尽褪,也只来得及大汗涔涔地扑到吐血倒下的小白面前。管夷吾克制住没有笑出声,因为好友的缘故他无法靠近去检视小白的生死,遂跳上车,率师扬长而去。不曾注意到身后抬起的那双真正的猎者的眼睛。

双方的距离不算很远,昔年管夷吾端着他的手教他射箭时,小白也曾领教过他的臂力。那一箭不偏不射断了他腰间的玉钩,虽则捡了一条性命,致于血肉脏腑的猛力冲击还是痛得他久久弓起脊背。

“公子,请沉下心来看准了。”他曾替他扣紧弓筋,引他看向远处彩绘鹿纹的垛心。清亮的声音似又在他耳畔回响,“只有您看得准,才能射得中,而猎物和仇敌不可能给你再射一箭的机会……”小白啐了一大口装死时咬出来的舌尖血,这下没有任何东西挡在他和临淄之间了。

 

“看着像鲁国的箭镞。”隰朋看着新君手中把玩的铜矢,“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管师傅所赠。”小白抬起眼睛,“搭在长弓上送过来的,射断了寡人的带钩。”他将碎成两节的白玉掷在隰朋面前。

隰朋一愣,继而哈哈大笑:“他居然如此能干?”

“你还挺欣赏他?”小白阴沉地看了他一眼。

“您知道,”隰朋正色道,“一名合格的卿士应该有足够的智慧来明辨当下最需要的做的事,并运用决心和强力将它推行下去。管夷吾很出色,只是……”他又忍不住兴奋起来,“他的运气未免太差。上天要绝一个人的时候真是逃也逃不掉。”

“你觉得我应该杀他吗?”小白用那支箭在地上漫漫地涂写着,意外地有些心事重重。

“停一停。这是新铺的簟席。”隰朋拦住他。“随便您吧。”他摊了摊双手,“鲍夫子应该是很不希望的,但对我来说无所谓。”

“我们现在需要遣使去警告一下鲁国人,顺便给我兄长和他的好师傅传个话。”小白将箭矢一搁,懒洋洋地倚在凭几上。

“请务必将这份殊荣赐给下臣。”隰朋忽然规矩了起来,“臣实在想看看聪明人得知自己棋差一着时是什么脸色。”

 

公子纠的外家不肯轻易放弃拥立之功,但乾时战败使鲁人的图谋彻底成为泡影。鲁侯同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他方过弱冠,却已经被迫在三位舅氏之间周旋许久……现在轮到齐侯小白予取予求了。

当日小白咬自己的舌头咬得太狠,不仅连日无法食用咸辛,连继位告庙饮下泲酒时都被激得眼泪直流。管夷吾的作祟使他原本应当十分得意的这段日子变得极不痛快。

“寡人明天就要看到管夷吾!”新君回到他的宫殿,怒气冲天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寺人和女御在外室间伏首跪了一地,“寡人明天就要看到细细切成脯醢的管夷吾、装在笾豆里呈上来!”

“那样就看不出是管夷吾啦,还怎么解气呢?”国君的师保冠服俨然,罕见地不告而入。

“师傅,师傅,”国君委屈地拉着他来到席上坐下,“您那时也是在场的,他要杀我,我怎能放过他!”

“那时管夷吾心中只有公子纠,未曾有公子小白;如今国君得了天命,他为社稷苍生的缘故,岂能不乾乾以奉明主?”鲍叔牙循循道。

“寡人不稀罕那个笨蛋的事奉,寡人要杀了他解恨。”

鲍叔牙笑出了声。

“师傅笑什么?”齐侯一脸狐疑。

“臣笑管夷吾看得清国君,国君却看不清管夷吾。”鲍叔牙拈了拈须。

“此话怎讲?”齐侯正色道。

“国君先答应不杀管夷吾。”鲍夫子讨价还价,“臣再据实以告。”

“那寡人不想知道了。”齐侯拂袖而起。

中夜,国君望着帐顶辗转反侧,倏然坐起:

“请师傅来,就说寡人答应啦。”

 

鲍叔牙一行人踏上了前往鲁国的旅程,鲁侯派施伯与他们谈判。

“公子纠是与寡君为敌的主谋。”鲍叔牙道,“但他毕竟是齐侯的兄长,所以请贵国杀好以后将尸体交给我们。”

“公子纠还是寡君的舅氏呢。”施伯没好气道,“我们凭什么代齐侯沾这个血?”

“无所谓。”鲍叔牙笑笑,“反正这里是鲁国,我们也可以自己动手,然后到处嚷嚷是鲁侯干的。现在来说说管夷吾和召忽吧。”

于是公子纠和他的师保们诀别。也许就死前他也曾遥望满目山河之外的临淄,多年前他从政变的兵燹中仓惶逃离,而今再不能见它一眼、就要将血流干在异国的土壤上。鲁人以石臼醢之,粉身碎骨、只在瞬息,倒也没有多余的痛苦。

召忽对管夷吾说:“我听说人生于天地之间永远在找寻位置——不独世人眼中的位置,更重要的是心中自许。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此停止,而您的旅程远远没有结束;我努力过了,也请您继续努力吧。”管夷吾尚且浑浑噩噩没有听真切,召忽便夺剑自刎了。

施伯领着齐人来验收他们要求的东西。齐使与他行礼,唤过三声“管子”便向着他走去。管夷吾坐在囚笼内,面上沾着主君同僚的血以及秋风卷起的异邦的尘泥。鲍叔牙见他如此,心中酸苦,一面走一面落泪,最后放声大哭。

“鲍子,您已经长大了。”囚徒叹息道,“况且大家都看着呢。”

“这是您的过错。”鲍叔牙抽抽噎噎,“为什么要让我如此担忧呢?”

“要是我真的死了,您打算怎么办呢。”

鲍叔牙含着眼泪怒目而视,于是管夷吾识趣地抿了抿干裂的嘴唇。

“鲁国的施大夫在笑,”他凑过去些,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笑得好开心。”

“他才不是在笑我,”鲍叔牙抽噎着,挤出一个冷笑的表情,“就算是在笑我又如何?鲁国人很快就要开心不起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管夷吾本来正试图从槛车里伸出手去为他拭泪,但发现手在衣服上蹭来蹭去还是脏兮兮,于是讪讪地放弃了,旋即笑道:“这也是国君的心愿吗?”

“……是的,国君还是睚眦必报的小孩子。”鲍叔说。

“你不能总把小白当成小孩子。睚眦必报是国君的生活准则,并非全然是没有长大的缘故。” 管夷吾摇摇头,“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应该还是处死我,比如把我扔进大鼎里煮熟或者分尸喂他的猎犬?”

“不会有那种事,”鲍叔吸了吸鼻子,“我会说服他让你做卿。”

管夷吾又笑起来,笑得比施伯都大声,鲁国人甚至停止了交谈,不约而同地朝他们注目。他们看见囚徒附在齐侯师傅的耳边说着什么,也许是他们之间久别重逢后的第一桩阴谋。

然而鲍叔只是听见那人说:

“叔牙,叔牙,那你可真是一个厉害的笨蛋。”

 

他们经由堂阜回到都下,鲍叔牙用香篙和蕙兰煮过的汤泉为他沐浴、用甘草与白芷制成的香料涂抹他的肢体,又命巫觋日夜无歇地进行了三天祓禳的仪式。在重巫好卜的齐人之中,鲍叔牙一向对通灵不那么热衷,这次算是把他半辈子迷信活动的份额都用光了。他下狠心要磨洗好友身上所有关于死亡的、厄运的、公子纠的痕迹。“已经够香了。”管夷吾香喷喷地穿着洁白的新衣,被强迫着在发上戴一只桃柳编结的花环,“入汤镬都不用再加佐料。”

鲍叔牙轻轻给了他一巴掌:“不许说这种话。”

国人都知道国君将要拜他的师保作卿,国懿仲和高傒来给鲍叔道贺,但鲍叔不但不高兴,反而充满了抑郁的神情。

“我国应该有三位卿士,幸得国子和高子奉天子之命为二守,”鲍叔心事重重地向他们行礼,“但我属意的第三人并不是我自己,所以无法感到欣慰。”

后来齐侯出人意料地拜自己的仇敌为执政,于是国懿仲和高傒又来给鲍叔道贺:“这回鲍子应该要满意了吧。”鲍叔欣然执爵,饮至中夜,尽欢而别。

无人知晓这对狼狈为奸的好友如何迷惑了齐国的新君,后者态度的转变甚至让人怀疑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实意地恨过管夷吾。在两个笨蛋达成精神默契之后,这对不肖的君臣终于走到了一起。国君占卜吉日,祭祖筑台,向庙廷师旅、百工黎庶昭告了相君的名位。在周室革先代命之初,齐姜的始祖曾经以师尚父的名号佑助过文武二圣,又作为王朝之藩屏世代镇守着莱夷所踞的海国东方;春秋驱驰、日月代序,现在轮到姬姓后人将获麟的殊荣交到姜侯手中了。

“鲍子。”公孙隰朋满面春风与他见礼,珠玉的冕旒和环佩在他们举止之间泠琅作响,“好好享受这一天吧。”

“你拜错了人,”高傒故意取笑他,“今天最得意的人当属我们的相君和国君。”

隰朋和鲍叔牙笑着交换了一个莫逆于心的眼神。如今两人一个是公室中最富有名望的宗亲,一个差点成为齐国最有权势的卿士,今天他们全要向昔日装在槛车里带回来的囚徒行礼。在玉钺白旄的仪仗之间、在窈眇如云烟的钟鼓诵诗声中,鲍叔牙热切而含笑的凝望永远跟随着他。他目送挚友身着六旒六玉的玄纁冕服一步一步走到台阶的最高处,正如他曾经在琴声中看着树上的敝衣缊裳的管夷吾、在彩帗白羽之间翩然起舞的管夷吾。

——依照国君的敕旨,现在应当称他为管仲了。

 

齐国的执政立刻开始按照自己的设想整理这个世界的秩序,虽然没有人否认召公奭曾经将征伐监理、夹辅周室的职责交托给师尚父,但仁信的感召和强力的保障才是比钟鼎彝器上的铭文更为坚固长久的存在。在会盟开始之前,齐国的土地、人口、工商业、军旅、司法都修缮了原先的旧法:士人们各自供奉于职业,战时则按照三军的编制应征入伍。除了小部分产出国祭谷物的公田,土地按照肥瘠厚薄的等级阶梯决定缴税多少,禁止贵族侵吞农民的田地、禁止在农时征发徭役。在国君专利的时代,各种鱼类、食盐和铁器由奴隶或者承担徭役的士农进行采集,他们的劳动成果自然也全数归于国家;现在相君允许百姓们私人煮海和开矿,由国家进行采购和销售。法律的执行从国君和贵族开始,不触及统治基础但伤害他人的罪行,即便再微小、也一定实施惩罚以警告犯罪……通过地缘、税收、礼法、军政和律令的维系,所谓“海王之国”真正联结为富裕强盛的整体。

于时齐侯与卿大夫们驾御田车在苑囿之间游猎,或相与于三月间放春,观看农人在田畝上劳作,风中的麦苗伏偃招摇,像青翠的河流漫溢绵延到远方。海盐颗粒在日头下闪烁着冰晶般白亮的光,组成涛声浩荡的蓬瀛之外的雪山银阙。矿石汁液带着火的颜色从风炉中汩汩淌进陶范,铸就工女的针剪、匠师的斧凿乃至农人的耒耜。如水飘拂的青纨的车幔间,去国远适的宗女身披紫草、茜草、黄柘套染的纨锦,皓腕玉颈间点缀着远洋的珍珠水精,墨车上载的妆奁里满盛商船从南海运来的砗磲与珊瑚。

当管仲还是贫穷的少年、失败的商贾、困窘的囚徒时,没人想到他会这么擅长治理一个国家。

“这世上最明白仲父的首先是师傅,其次是寡人。”国君脱掉雪白的狐裘,高兴地在正坐的相君身边坐下。小白当然有资格说这话,他将自己的国家托付给他,全心全意地敬爱他长达四十年之久。“但即便是我们也不晓得,仲父究竟有什么秘诀。”

“完全只是我自己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罢了。”管仲谦卑地回答,“政治的兴盛在于顺从民心,律令的废止源于悖逆民心。人情没有不贪生恶死的,免不了因为恐惧背离礼义,到这种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用道德教化、用法律威吓他们吗?”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相君摇摇头,“如果可以,最好的办法是不要让他们陷入如此绝望抉择的境地。这就是臣认为不言而喻的原理了:人们都厌恨忧愁劳苦,我们使他们快乐安逸;人们不想陷入贫贱,我们便给予他们生活。若使国家富强,粮食财富自然不能仅仅充实了国君的仓廪,否则就还是冠冕堂皇的搜刮而已。人们害怕危险和灭绝,我们就使他们在安定生息繁衍。禽兽尚且不会把幼崽生在封冻或急流之中,如果您需要人口来扩张齐国的霸业,就必须放所有人一条生路。”

“最后,您也会明白,”他微微一笑,“做逸民们的圣君自然比做独夫要快乐得多。”

平心而论,齐侯不可能像他的两位师傅那样自觉,但他贪恋快乐的滋味,也更喜欢统治一个快乐的国家。只是依照节气去罘山、莱山和琅琊这些地方祭祀八神的日主、月主并星辰四时已经不能牵绊国君的心了,于是有了一次又一次频繁的会盟。齐国长久以来是享有声名的大国,却并非强国。小白的父亲在世时已经开始了渐进的图谋,据说小白的长兄杀掉妹夫并不完全因为争风吃醋……总之小白的阿兄阿姊们虽然各自有奇异的结局,但不可否认,僖公的儿女们都是为了政治而生的。

起初他们举行的第一次会盟并不顺利,诸侯们以为这还是从前那样各取所需、可有可无的照会,然而成周和临淄之间频繁往返的鹭车和齐人的戈矛兵车证明了事实并非如此。齐国的执政善于用各种手段使得大家就范,虽然管夫子并不喜欢打仗、也始终在竭力避免用兵,但他的谋算从来不曾落空。当召陵的会战最后变成盟约的时候,宁戚曾经问他:“这是您一开始的打算吗?”

“我们能灭了楚国吗?”相君问他。

“不能。”

“我们带领诸侯的军队远道而来,就算攻占城池又该怎么分、怎么统占?”

“无法分配,无法统占。”

“对了。”相君道,“我们只要它臣服,让他们明白齐国时刻能够集结诸侯来对抗楚国的野心。同时,要警告汉阳诸姬不可援异族而自攻,也得让他们意识到中原尚且有能力来主持公道。”

让这个世界维持在原始的、运动的、兵戈不兴的状态,以天子礼法为象魏,齐国的强力和政治权威牵住牲牛的耳朵;团结诸夏的公侯,用钟鼓馔玉来维系联盟、用戎车甲兵抗拒夷狄的攻略,这就是管仲认为的最省力最完美的生活方式。在他本人活着的很长时间里,确实一直发挥着显而易见的优势。甚至在比他年轻十岁的齐侯小白谢世数年之后,人们尚且缅怀桓管时代,虽然不必讨论其中有几分拙稚的真心,但正如神祇本身就是人欲的投射,那种生活的确让两周之交的人们尝到一丝理想的鲜甜。

 

当管仲和鲍叔牙穿着深衣、戴着不那么高的冠相携走在临淄的道路上,没有人认出他们就是当朝的执政和大夫。昔日他们居住的里巷发生了重大的格局变化,鲍氏在那之前就已搬离。道路尽头的门户似乎依然是当年的模样,《咸池》的琴声乘着南风回荡,硕果累累的桃枝探出了庭院的长墙。

“想吃吗?”管仲笑吟吟地仰头看着,作势卷起了衣袖。

好友拉着他规矩地叩响了门扉。暮年的史官将两位大夫让进堂上,命童子去摘两个桃子来招待客人。鲍叔牙看着小孩子搬了竹梯,熟稔地从树上折下一对果实,管仲先行礼了:

“您还记得我吗?”

“不要轻易质疑史官的记性,那只木铎还是拜您所赠。”须发苍苍的史烨夫子指了指屋下,当时为他的母亲主持了出丧的仪式,管夷吾用木铎和檐铃拜谢他的恩义,“同时我还知道,您身边这位夫子从我这里回去之后,经常转授您一些东西。”

鲍叔牙伏拜。

“不要紧。”夫子摆了摆手,“由今观之,若是当日说的事情能对您有微末启发,倒是我的荣幸。”

“您的教诲使我受益匪浅。”相君恭恭敬敬地奉上肉制品,“语言无法表达我的感恩之情,财帛也只会唐突地玷辱您的道义,如果您不是非常厌弃我的话,请重新接受我当年缺失的礼数。”

“您的束脩是献给当年机缘巧合的恩惠,还是为了完成礼乐所规定的秩序?”夫子问。

“如果我说是前者,您还愿意接受吗?”管仲道。

“恐怕还是不行。”夫子摇了摇头,将肉干推回他面前。这时童子用盘呈上桃子来,夫子看着新摘下来的果实,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记得您那时是个禀赋出众但不怎么尊师重教的孩子。”

“我是的,只是您不肯给我别的选择。”管仲轻轻地说。

“我并没有要您选择。”史官讶异道,“您自己原来是笃信礼义廉耻的,难道不觉得礼乐是源于人们内在的需要吗?”

“我的家里留有父亲留下的冕服和佩剑,我的母亲虽然不再信仰这些东西,但却依然用心照料着它们的整洁和体面。直至她自己的躯体腐烂在室之一隅,那剑身上依然一丝锈色也看不见。”相君凄凉地笑起来,“您不觉得好笑吗?当我们数度觉得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古老高贵的姓字和父亲的谥号还在昭示着我原是大夫的子嗣、天生就该过着比士庶都尊荣的生活。若是穆天子征伐纵游的时候不知道车前轧过的旅葵实则可食,他又怎么能指望我们这些人保持姬姓的自觉?”

 

在会盟台和庙堂之上见过仲父的人无不认为他是高贵而且骄傲的,但没有人意识到旧时困苦的黥记深深烙进了他的血肉里。如果一个人曾经近乎一无所有,那他更不肯放弃唯一的所有物。对权势煊赫的齐相来说,那曾经是回家之后母亲放进他嘴里的焗熟的蛤肉,那曾经是孤独的青年时代鲍叔牙看向他的眼神。管夷吾不仅是礼乐的强盗,还是情感的强盗及奴隶。他以笨拙的方式爱着所有他珍惜的人,用很多越界的、甚至恶劣的行为反复确认。好笑的是小白在这种事上也不聪明,虽然他的细腻与体贴确实很大一部分花在了他的相君身上。

周襄王四年,为了弭定王子带之叛引发的戎难,齐侯派执政管仲和公孙隰朋前往周、晋主持议和。“您去绛城吧,这样就能让仲父去洛邑了。”他对隰朋说。国君原本以为应当使相君回到他姬姓的族人中去看一看,也应当给天子一个拜谢仲父的机会。事实上,王朝的卿士们确实紧急检阅了卷帙浩繁的宗谱,虽然那上面必然查不到这位伯叔的确切辈分。“还是按齐侯那边来叫好了,反正按礼也应该是这样,”他们向天子建议道,“王可以称管仲为舅氏。”

后来听从人们说,仲父在洛邑的时候,私下里常常表露出忧悒的情绪。天子要用上卿的礼节来招待他,而他言辞谦卑地拒绝了。君子们由此赞美他的高尚,私下里皆传说管氏必将飨有世祀直至地久天长。他的学识与风仪放在成周的公卿当中也毫不逊色,足以与德高望重的太师太史们较量音律和礼法,说起周原故事也颇为谙熟,但那些神主林立的、更为幽深的廊庙与明堂还是莫名地使齐国执政感到呼吸窒闷。天子时常召见他,试图殷切地想要与他说些表示亲近的闲话,却每每以辞令的标准程式告终。那真是一种尴尬而奇怪的感觉。虽然这种忧郁说明管仲对那些血缘疏远的宗族曾经抱有一些不曾外道的幻想,或者说他也肖想过那世俗的归宿说不定能疗愈一些与生俱来的孤独。尽管对辞令有着丰富的技巧,但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管夷吾都不是一个虚伪的人。权势、封邑和尊位,这些都是齐侯给他的。离开了那些爱他的人,他依然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

“真希望我从来没有去过洛邑。”他后来对好友说。

“为什么呢?”鲍叔牙总是不自觉地为他的郁结感到担忧。

“这样的事很难向您言说呀……”管仲定定地看着他,最终笑着将目光移向别处,“也许我始终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公卿,我的家门也没有做好准备成为公卿的家门。”他花了后半生中绝大部分的时间陪伴国君,没能仔细地考虑自己的家族——事实上他们对他来说不一定有什么特殊意义。相君不可避免地衰老了。距离他登临齐国卿位已经过去了四十年,殚精竭虑地操劳终于耗尽了他的生命。

“我要走了。”最后一次参加完朝会,他对好友说,“这是一个秘密,现在只有您知道。”

“您要去哪里?”鲍叔牙上前拉着他的衣袖,“何时再回返?”

那个黄昏他穿上当日学习翟籥时用过的礼服。衰败的肉体不再能像以前那样自如地听从精神的役使,在他的眼角、腮边和指尖,时间不留情地留下密密麻麻风化剥啄的痕迹。当齐国的相君青春年少之时,也曾是国子们当中最为雍容善舞的。他们冥想着钟磬笙箫的乐调,管夷吾拈着翟羽舒展手臂,飒飒秋风在他襟袖之间穿扬如缕。鲍叔牙正坐在他身侧充当赞者,在拊掌击节的间隙,他衰迈但明亮的眼睛始终含笑追随着好友的身影。那支翟羽在夕晖淋漓中淡褪了花纹与颜色,渐渐变幻为白色大翎的形态。管夷吾颤抖着松开手指,白翎便从他掌中浮起,变成一只扑振翅膀的黄白色大天鹅飞走了。他眺望着黄鹄扶摇而逝的姿影,眼神温柔得如同送别亲昵的旧友。

“就算是我自己,有时候也不能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这么不愿让我死在鲁国。”很久很久,鲍叔才听见他缓缓开口。

“那样对所有人都好。”鲍叔不假思索道,“尤其是对齐国和小白。”

“可是纠死了。”管仲长吁一口气,抬手捂住了眼睛。

“纠是一定会死的。”鲍叔牙道,“很不幸。你如果一定要追究的话,可以把这件事看作我的罪孽。”

“也许我们都没有资格也不必要说这样的话。”管仲说,“不论谁登上君位,我们之间都必有一人犯下这样的罪孽。”

 

相君终于一病不起。他躺在榻上细细回想自己的一生,突然变得惊悸不安起来。

“有一件事我必须向您坦白。”他恐惧地握着鲍叔牙的手,衰弱地喘息着。

“有什么不能等您痊愈之后再说呢?”鲍叔牙连忙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脊背。

“不!不能再等了。”管夷吾觳觫起来,不自觉捏紧他的手指。

鲍叔只好沉默着等待下文。

“我揣度人们的想法,以便使自己快速找到适宜又有利的位置。我让高氏和国氏掌管士乡和军旅,使他们几乎享有超越僖襄时代的尊位,故而不会再对我得到的事权心生不满。”管夷吾急急地叙述着,“我役使人们的感情,将一道长大的同乡的士人编伍在一起,如此他们就会在战争中因为同伴惨死在眼前而奋起杀戮的戈矛……您对我太过偏爱,由此甚至忽视了我的卑鄙。而上天对我做的残酷的事,莫过于使我看见朝日、又使它变成夕阳。我不独是为齐国和小白啊,我们的世界下沉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你我很快就会不认得它的模样了……”

纵使百年之后齐国公室的姓氏都被改写,学宫中较量学术的士子依然虔诚地用他的尊称来标记所在流派及著作,用那位先君那位卿士的名号指代所有说理情境中的明君贤相……无论多么睿智公正的后来人,在文字之间窥见他们赤忱的愿望与沉思时都会忍不住心头一颤,尽管这理想的胚胎因为托生在过于古老的母腹而注定先天不足。他们执拗地相信有人能带来幸福、大家蹚过坚冰和野火之后一定能获得幸福;而所有被认为不言而喻的、现实存在的渴望终将得到正视和保护。伟大应只是生活本身,没有人会被理所应当地献祭给任何恢廓的历史目标。然而他们不知道,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被他们热烈寄寓过的那位先贤自己、最后陷入了怎样清醒的绝望。

鲍叔牙目睹了一切,变得震惊又心痛。“我当然一直明白您的企图,但由于我认同着您,所以不觉得有任何问题。我也理解您的痛苦和挑衅,但由于我喜爱着您,所以不觉得有任何问题。至于你担心的事,我只能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有齐国,还有小白!”

“您知道让我最担忧的事情就是小白吗?”管夷吾闭上了眼睛,“我们试图用来迷惑他的关于快乐的方法很快就要失灵了……因为他生来就属于高山和朝阳,他的心不是我们能够完全掌握的。让我们觉得适应和敬畏的道德原理,对他来说终有一天会变成辛苦的束缚。”

“所以你就用纵容和默许来安抚他、试图将他与彻底的堕落和冷漠隔绝开来?”想起管仲劝阻了小白封禅的意图,却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赐予的三归,鲍叔牙辛酸地摇了摇头,“你,你……”

“既然你都知道,我也没什么可辩白的。”管夷吾这样说着,轻轻挣脱了他的手,“就算再亲密的关系也离不开经营,我既然需要操纵他的心意,就不得不让他感到安全。”

“叔牙,叔牙,无论如何,”他说,“求求你,不要忘记我啊……”

大家都不会忘记你的。鲍叔牙最后忍住了没有这样说,以免显得自己不肯原谅他似的。

“当然,当然。”他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我认得你、相信你,永远不会忘记你。”相君急促的呼吸舒缓了下来,长出了一口气,松开眉间顽固的川字印结。“并且也不会原谅我了,而这都是我自己造成的。”他阖目微笑着,一道泪痕倏忽自眼角蜿蜒流下,“你们都没有给我别的选择。”

齐侯和公孙隰朋来看望他。

“我想再去看一看大海之东的日出,赤足在白沙碧沫之间走一走,正如四十年前我们初次去祭祀琅琊的四时主那样。”他对小白说,“您还能再恩准吗?”

小白走到外间,医师们都说相君的身体情况已经不容乐观,也许他不待抵达就会在路上死去。国君看向鲍夫子和公孙隰朋,两位大夫只是端坐不语。

“如果是仲父想的,那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齐侯回到榻边握住仲父的手。

 

他们启程的那天鲍叔牙没有去送,隰朋对他说:“您会后悔的。”

半个月后国君带着相君回来了,于是众人又请鲍夫子前去迎接。

“夷吾,夷吾。”他伫立在棺椁前,很小声地。眼前一片模糊,却怎么也落不下泪来。

鲍夫子,切勿过哀啊。他们对他说。

“我知道,我知道。”鲍叔牙喃喃地答应着。一边这样说一边发现自己已经忘了什么是“悲伤”,只有某个地方像朽烂的窗纱被烈光刺破,呼啸地透漏着寒风。究竟是哪里呢?是耳边、眼前还是心上?他仓皇而徒劳地到处寻觅,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国君夜以继日地在宫殿里徘徊了三天,有时拿着一支箭坐在长阶上出神,有时在钟磬荀虞之间穿梭、用苍老的手指拂响那些冰冷的悬石,有时在珍宝琳琅的库藏里漫无目的地寻觅……最后他终于憔悴地出现在葬礼上,颁赐了许许多多殉葬的器用和仪制——毫无疑问已经远超过逝者身份匹配的规模。

“求您不要这样。”鲍叔牙跪倒在他面前,“如果您觉得这样就能昭显相君的德泽和功烈,那就这样做吧。若唯有如此才能寄托哀思,那就这样做吧。”

 

一个月之后隰朋也去世了。在管仲还活着的时候,人们称他为圣人,而隰朋是辅翼他的智者。同样行将就木的公孙是对仲父之死最释然的人,他深知自己命不久矣、马上会和他在蓬莱烟水之间重逢,甚至还表现得兴高采烈。小白拜鲍叔牙师保,但召回了管仲非常忌惮的三个佞臣。

鲍叔牙愤怒地闯进国君的宫室,非常罕见地不告而入了。

“师傅呀师傅,您不能指望什么事都顺遂您的心意,对吗?”小白用一种亲昵语气对他说,“即便寡人身为方伯,也尚要被告知有不能做的事呢。”

那一刹那鲍叔牙只觉强烈倾诉与发作的渴望浸填胸臆,而有如千万条迅疾奔涌的溪流直汇心脏。同样难以解释的是何以仲父去后,鲍夫子彻底失去了与国君虚以委蛇的耐心。国君不再能感受到从前的快乐,柔软璀璨的丝织物的触觉变得与粗葛无异,醴酪不再能够像从前那样安抚他的味蕾;睡眠蜕化为通向梦幻的入口,进食沦为机械地吞咽。越是如此,齐侯越是急于寻找新的刺激来唤醒他认为尚且还存在的身体和心灵的官能。而常羲的舞袖和六龙的骖驾早已将所有人都抛弃在原地。

“您是在抱怨一个死去的人么?您怎么能抱怨一个死去的人呢?”鲍叔牙迅速从他的言语中品味出一丝令他难以忍受的指责,不自觉变得疾言厉色起来,继而竟大吼,“当然,您与日俱增的愚蠢也有我当年教导不善的缘故,一切都是下臣的错误!”

说完他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去,连脱在阶前的乌舄也来不及穿。宫门前、都城中、通衢上的尘泥玷污了新相君的素袜。他走过流淌着火红矿石汁液的工场,走过海盐堆砌的雪山银阙,又狠心又决绝;他走过青翠的麦苗的湖海,走过所有春风浩荡的三月,走出所有闪耀着珍珠纨锦的、破碎一地的幻想和忏悔,又像逃离又似追赶。富有而充盈的鲍叔牙啊,难道他就没有一直握在手里但又猝然失去的拥有么?

齐侯的陵寝已经修了十年。相君身故后,国君在离自己未来长眠之地不远的地方为他遴选了一处坟茔。

小白的言语和墓门前席卷枯叶的冬风使他意识到管夷吾的确是死了,死得干净又沉重,一如堕入流沙的砥岩;年迈的国君变得松懈,任由遗忘的风沙长驱直入地磨洗了相君留下的碑碣,好似奔马般的洪潮摧垮扎驻在水中的鱼梁。密密麻麻的细鳞因此自樊笼中逃逸,摆动尾鳍,浩汤游向远洋。鲍叔牙麻木地举起空洞的双眼,捧出掌心去想要拢住它们,然而触手只有碑额上湿软的苔草。他到底还是使他伸出的双手落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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