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苏辙唯粉 主二苏

【麟之趾先秦36h/20h丨管鲍】绿衣(上)

上一棒 @一个小小号 

下一棒 @泡面人 

鸽子复健先请大家吃个上篇,下篇在搞了在搞了(_(:з」∠)_



春天,里中来了一位鲁国史官,没有多少轻便贵重的家私,但带来了好几车简帛。庶人和高门的仆人们站在短墙外围观的时候见过史官开箱验取的场景,据说有满满当当两箧鲁缟。史烨夫子的居所坐落于里巷尽头最安静的角落,庭院中伫立着一棵高大森郁的木桃,在他到来那日里满开着灼灼烁烁的粉白色花朵。数日轮流拜访后,世居于此的诸位大夫认定他的才学足以在泮宫明堂中教导国子,不过史烨本人似乎志不在此;于是他们请求他屈尊去社庙中讲学,非常幸运地到了应允。

那时节来求学的大夫家子弟多是进过小学、习得六书,但还没有到学乐年纪的童子。某日下午来的两个小孩,约摸十二三岁,他看着他们牵手笑着从墙外走来。高些的那个服饰楚然,倾听的时刻多过发言,举止似乎更为沉稳文静。看起来年幼的那个穿着浆得微微发硬的绤衣,说起话来含着笑影,弯弯的眉眼总透露出一种慧黠的神情。他们恭敬地趋步入庭,在堂下向夫子献上拜礼和束脩。史烨稍加考校,发现他们对六书、《国风》以及日常礼仪的掌握确实比同龄的孩子要好些,心中喜爱。然而正如丽葩难得并蒂、白璧希求其比,美好的事物总难以成双,这两个少年并非皆与他有师生的缘分。同样来自大夫的门庭,年长的鲍氏的孩子家境殷实,管氏的孩子却受困于衣食给养。他后来才知道,为了在拜礼时奉上合礼的肉制品,管夷吾和他的母亲只能用葵菜熬煮的稀羹度过这个秋天。不仅如此,他每天清晨需要到市中去叫卖货物,商品是母亲昨夜赶工的半匹纨素、几尺织带,多数时候则是里邻自产的莼、蒲、蕨菜以及制渍过的蜗肉酱,从中赚取佣金;晚上同鲍叔牙待在一起,借他们家的灯烛替人抄写书简。十二岁的管夷吾不奢求摆脱贫穷,只是充满希望地用所有他能想到的小把戏、试图填满千疮百孔的饥饿与寒冷的罅隙。为此他过着相当繁忙的日子,那些复杂的生活的名目令高雅的夫子光是听着就觉得眼花缭乱。

“……好吧。”史烨摆摆手,“不论你为了什么而学习,总之以后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请您相信我。”男孩稽首拜道,因为肘腋过于标准地展开,暴露了他的袖长实则未能遮住手掌,“我不会因此耽误学习的时辰。”

“对你而言,礼乐和知识并非十二个时辰中的一个或几个,而应是你言说或缄默、行走或静处的所有时刻。对我而言,因为我不是出售学问的商人,所以不习惯你用时间和干肉向我换取入仕所需的技巧。”夫子徐徐道,“不管你相不相信,这样是为了你好。”

“……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吗?”管夷吾诚恳地看向他。史烨一直记得那双眼睛,晶莹圆润的瞳仁配上微尖的眼角,类似在猎人面前佯装乞怜的小狐狸。这是典型的讨价还价时使用的句式。夫子摇了摇头。

“那么,请恕我难以领受您的好意了。”管夷吾垂下眼睫再次行礼,拎起他带来的肉制品、抽出其中一块,当场大嚼着离去了。

 

初夏,夫子趁着蝉鸣未盛之时讲授《乐经》,又取琴来弹奏《咸池》古调。鲍叔牙坐在首排认真听讲。当他还是生徒时便如此敏明力学,等到成为国子的师保后更是不肯轻易容忍笨蛋学生。木桃花早已落尽,花房在葱茏杈桠的枝叶间孕结为累累硕果;即便他聚精会神,还是捕捉到了头顶树梢一点点异常的骚动:穿着麻褐的管夷吾正蹑手蹑脚地攀到树冠下,一手握着桃枝、一手拢在耳边,努力想要偷听到夫子说的话。那时节他瘦小得像只灵活的猴子,长手长脚地在树枝间蹲下跃起。鲍叔牙不敢盯着他看,余光瞥见管夷吾正忙里偷闲、得意洋洋地冲他招手,终究还是忍不住微微地笑起来。夫子以为他有感于黄帝作此乐章的圣意,更笃定他是齐人少年中罕有的可造之材。

这时管夷吾忽然脚踏得不得法,不当心碰着了一枝将近蒂落的桃实,几枚滚圆熟透的果子倏然便往下落。他一只脚勾着树枝,急急伸臂来抢,倒是捞着三两枚;又不自量力地用另一只脚去够最后一颗,不料反将它孤冬一声掂进了史烨席边那只满满当当的铜壶滴漏里……绵长的琴音戛然而止,夫子沉默地揩了揩须上的水珠,抬头,始作俑者歪了歪脑袋冲他讪讪一笑,便将桃子稳稳抛给了树下的鲍叔牙,手脚并用着跳到墙头,在童子们此起彼伏的哄闹声中逃之夭夭了。

“管夷吾真是礼乐的盗贼。”博学的夫子气得在树下转了三圈,最后严肃地宣布。

 

某日黄昏夫子走过一段短墙,意外地在晚风中听见了木铎的音韵。他循声望去,发现它和一串石英磨制的檐铃一道被挂在某户人家的屋下。在过去很长一段历史中,木石的铎舌始终伴随着采诗官的行囊和步伐回响在六合的土地上。诗人和史官拥有相近的血缘,都是钟鸣鼎食的高堂之外冷寂而明亮的眼睛,是王朝活着的血液和死去的化石。史官心中一动,向路人询问道:

“劳驾,请问那里是谁家的居所?”

“那里是管庄子的故居,如今住着他的幼子和孀妻。”

“您认识那位管庄子么?他可是一位诗人或者太师?”

“不清楚……也许曾经是吧。”

史烨走近那几间房屋。自从田畝歌谣与施政纲领彻底分离之后,木铎的歌声已然罕有听闻;而落败潦倒的姬姓的门庭,成为本世代最常见的生存景观之一。

少主人不在家,是女主人请他进门。她知道待客和座次的礼仪,恭敬地将史官让到东向的苇箦上就坐。这里的陈设非常简单,居室的格局却齐全,窗外午后的日头柔和洒落。窗边的竹绷上张布着新剥的蚕丝,浸泡蚕茧的陶盂上空氤氲着乳白色的热雾。也许客人的不期而谒打扰了她持久的劳作。

寒暄及表明身份之后,夫子便开口了:

“您的孩子在礼乐上是有天分的。身为经师和史官,我认为可以依照自己的经验下此判断。不过我们一般不将赞扬宣之于口,以免使他们变得骄纵。”

管氏孺人抬了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的欢喜的神采,一如柔波层叠之下明灭的泽光。“承蒙您的夸奖。”她很快又平静地垂下眼眸,双手轻轻交叠在膝前,躬身道,“既然如此,您又为何特地来向我言说?”

夫子含蓄地叙述了之前发生的事,末了总结道:“商业是微贱的谋生选择,对于资财利益不加约束的渴望和追逐会在不知不觉之中扼杀礼义的种子,到那时悔之晚矣……如果您从前未曾思考过少子的将来,现在应该想一想了。”

“我连养活他都勉强已极,又如何去想他将来会做什么。”她苦笑着,且叹息,手指局促地揉搓着衣角,憔悴而明亮的眼眸中流露出真心实意的惭愧之情,“我的孩子生来就很倔强,而我是没有出息的母亲。”这是母子之间相肖的地方,反应很快,想得很多,最后却只有一句话。夫子的神色松动了,但终于不再说话。齐女的神情与言语使他明白她同时还和她的儿子一样倔强,而坚定的心情有时候可以温柔和妥协的形式出现;尽管她的态度并不使他满意,向来孤直的鲁国老人没有生气。他虽然不忍完全放弃礼乐的盗贼,但他们到底只是他生命中所见从枝头蒂落的桃实,偶然扰乱计时秩序或沾湿他文采的衣袖而已。

 

鲍叔牙和管夷吾长到十三岁,意味着要进入泮宫正式学习诗乐和勺舞。国子们被安排了所有时间和活动轨迹,公室的制度如此严格,以至于聪明的管夷吾也无计可施。得到以廪库颁发的粟米和丝纨首先需要继承大夫的衣冠,齐人倒没有那么重视名分,但这个举贤尚功的国度对知识、辞对、礼仪诸层面的能力提出了更高的实际要求,而这些很难用他那些屡试不爽的小技巧来获取。管夷吾只能咬着牙将生计的重担全数架在母亲肩头。

然而这仅仅是众多麻烦事的开始,其中最严重的一桩给他的国子生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在他们学习佾礼的时候,太师要求生徒们带一支翟羽:一种山雀的尾翎,一般大夫家里会有家臣为他们猎取。管夷吾跑回家去焦急地翻检父亲的遗物,用来演示礼乐的旧物件几乎一应俱全,唯独缺少一根普普通通的雀翎,仿佛那是他们家离开宗周之后就世代缺少的东西。然而就在他回学宫的路上,上天借着东风的力量将一支体量相近的白色尾羽送到他眼前。失魂落魄的少年就这样看见它落在道路边的扬尘之中。那可能出自一种黄白色的大天鹅,是遨游陟降于青冥流云之间而无人得见的传说中的灵物。他偷偷用赭和墨将它染出翟羽的花纹:当人们将目光凝聚在舞者的身段和面容上时,是断然看不出其中蹊跷的。

他放心地带着这件杰作回到学宫,不料次日清晨天降大雨,雨水顺着箱箧的缝隙把颜料洗掉了……鲍叔牙首先发现这件事,拉着他回到住处换掉那件濡染黄黑色的礼服。为了让他去上课,他将鲍氏的翟羽交给管夷吾,自己却缺席了翟籥的教学,后来还为此受到了师傅的责备。所幸佾舞的篇章很快揭过,当他们开始学习六种用于祭祀的“小舞”,太师把他们分成两组轮流练习;在纷扬如朝云的五色彩帗或雪浪般漫涌的白羽之间,管夷吾穿着宽大的礼服在众人之中起舞的时候,鲍叔牙的目光永远含笑追随着他。等到学习《云门》和《大章》,鲍叔牙偶或在休憩的间隙出神,管夷吾就偷偷绕到他身后用鸟羽的毛尖挠他的耳廓。他吃惊地躲开,罪魁祸首却咯咯直笑。

青年时代的管夷吾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商业及其所依附之农业的原理,初衷仍然是如何快速摆脱贫穷。虽然投机活动通常也都有很长的周期,但总比每个季节从国君的仓廪里固定领那几斗粟来得好些。一如经年以前史官对他的评价,说自己从未见过对礼义如此虔诚又如此叛逆的学生,现在他叛逆的一面终于完全暴露了出来。至于本钱,一小半来源于以大夫身份出仕时取得的俸禄,一大半来自鲍叔牙的资助——鲍叔牙很需要管夷吾,这是一个莫名其妙但又比较值得注意的结论。和源自成周但长期潦倒的管氏不同,他的家族积累了一些财产,所以他需要管夷吾帮他败掉一点。这件事一度引起了鲍氏族中其他长辈的不满,毕竟他的好伙伴无论是运气还是品德都让人不敢恭维。管夷吾的眼光不能说糟糕,他的设想也并没有问题(这在后来的时间中会逐步得到验证),只是气候和战争屡屡打乱了原本天衣无缝的计划。就算侥幸赚了钱,管夷吾也会罔顾出资比例堂而皇之拿走大部分利润。结果下次亏损的时候两个人不得不一起回到朝中去任职谋生。

 

周桓王十四年,北戎摧毁姬燕的城防长驱直入,大肆洗劫河水下游平原和郊野后,将弯刀和矛尖指向了东滨于海的姜齐。暴露在戎狄野望中的齐人措手不及,齐侯被迫向郑伯寤生乞师求援。尔时青年的鲍叔牙和管夷吾正在齐国北鄙的薄姑担任旅大夫,此处的领主早已带着族人和家臣逃走,留下被土地和世祀钉死在这里的生民和无法擅离职守的戍师。在围城开始之前,他们命野人带着他们家人、农具和牲畜撤回城市中来,征用所有的食物并造册,但两个月后城头的齐师开始离析和烹煮同伴的尸体了。管夷吾秘密地召来执事的士人:“这样的事传扬出去必然动摇军心和民心,但眼下国君的旨意和援军的讯息都无法抵达,所以想请教你们关于守与降的意见。”

在场一片死寂。鲍叔牙便道:“请快一些,趁我们现在还有选择的余地。”

“夫子,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薄姑的齐人忽地流下眼泪,“如若不降,那就等此处最后一个齐人吃掉他所有的同伴之后饿死;如果出降,戎人会毁掉城墙、杀死所有男子,尔后将谷物、女人和牲畜席卷一空,正如他们百年以来对周王治下的中原所做的那样……我们实在说不出更喜欢以哪种方式灭亡。”

于是他们只好困守,等待命运最终的降临。戎人不曾停止进攻,这些鸣雷般隆隆作响的马蹄也许最终还是会在中原列国的抵抗之下回到北方,此刻他们并不怀疑己方能拔掉这座疲乏已极的齐邑。夕阳被鲜血染成浓重的猩红色,戎人暂时退回了驻地。管夷吾摸了摸身上的鱼箙,发觉所有的竹矢都已被射空;眩晕迫使他灰败着面色跌坐在鲍叔牙身边。好友胸前留着一个被石镞洞穿的创口,汩汩涌出的血浆在甲衣上凝成一团团稀薄的褐渍。天幕中涌动摇晃的星津渐渐沉下来了。他解下皮甲的护腕让他咬住,然后颤抖着用炬火烫焦伤口周围的皮肉来止血。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他们听见弓弦拨动的轻响。腥臊空气中的浮尘和水汽都翁翁振动起来。是女墙上的战友在唱着。

怎么是卫国人的歌呀。鲍叔牙微弱地发出声音。

齐人没有像样的适合快死的人唱的歌。管夷吾舔了舔他唇上的裂口;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像洞穴中两只将欲冬眠的动物。他们一般狂欢地活着,然后嘎嘣一下死掉。

“……你说得对呀。”鲍叔牙吃吃地笑起来,“夷吾,夷吾……我真喜欢听你说话。”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齐人自己的歌谣,唱相遇夸耀彼此英俊敏捷的两个猎人,唱衣冠楚楚、琼英秀玉般的来迎亲的爱侣,或者是翩跹流连的日月与妙姝……他们闭上眼睛耸动着肩膀,在夜色苍茫的边鄙的城头笑个不停。

末了,管夷吾轻轻地说:

“我很后悔,我们应当逃走的。”

过了很久,鲍叔牙才动了一动被好友攥在掌心的手指。

“嗯。”他说。

“如果这次能回去……”管夷吾迟疑地嗫嚅着,但最后还是说,“算了。”

“说嘛。”鲍叔牙催促他,“能回去的话便如何?”

“能回去再说罢。”管夷吾捂住了他的眼睛,“睡吧。我守着夜。”

拂晓时分,齐师和郑师的战车与初日一道出现在平野尽头的山丘上。他们一举歼灭同样疲惫的戎人,解救了这座濒死的城池。两位年青的旅大夫回到国都,得知管夷吾的母亲在围城开始前便在家中病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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