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苎纥那

『我与丹青两幻身』

🍁丧贱萌生态嗑学家🍁
·苏辙唯粉 主二苏

卷耳(下)

前文:(上) 

食用请搭配bgm:《いとおし意》


胡氏是晋陵当地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其悠久历史和煊赫过往无须赘述。此地住着银青光禄胡大夫的幼子和他的妻儿。胡先生年轻的时候作为奸党的后代无法出仕,每天忙着把爸爸的书版藏起来,以防被人家搜去烧掉;此外还不能接近京师,但他似乎也不是很在意,和家人们在荷风千顷的太湖边安心栖居了几十年。后来金人挥师南下吞并了半壁江山,几乎屠杀和毁灭了一切的一切。曾经遥不可及的京师长出腿跑到了离他们仅二百里地的钱塘。真可谓我不能就山、山便来就我。同时跑来的还有胡先生的内表弟,南渡朝廷的前礼部尚书苏符。

胡先生小时候家里给说了娃娃亲,新娘子是擅竹大画家的孙女,兼当时黄门相公的外孙女、端明尚书的侄外孙女,很了不起的家世——是的,一样是奸党的后代。文夫人家学渊源,族中长辈从来都不把生生死死的当回事。她与苏尚书虽已不同祖,但长公和少公的子孙断断续续在一起聚居过很长的岁月,此种情形一直持续到少公七十四岁那年去赴听雨之约以及之后的国难。夫人比中表弟妹们大了好几岁,甚至还负担过苏尚书的小学启蒙。接待远道而来的表弟对她来说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因为苏符在江水北面的灾祸中同时失去了国家、妻子和他们的七个儿子,而苏符的妻子同时也是她陪顾着长大的表妹。

到访翌日,苏尚书和文夫人从太湖边乘舟去往毗陵城中。那是一个她每年都会去的地方。夫人从使女捧出的一大堆钥匙中精准地找到一个,打开那把发亮的铜锁。

“建中靖国之后我便从原主手中聘得这几间屋子,啊,其实不是很有必要,胡仁修说买便买了,”夫人一面开门一面道,“二郎上一次来的时候,藤萝还没有开过呢。”

苏尚书上一次来时还是小孩子,目睹病弱的祖父在此手植藤萝一株。那是江南夏逾秋近的时令,自然未能得见花开。而现在春信正丰茂,紫英烂漫如云霞,引得蜂蝶流连无数。墙内还有一棵垂丝海棠与之相望,亦已吐芳。

“记得当日翁翁在道边拾得一截枝穗,带回来插在这里。”苏尚书坐在花下的石头上,捡起一朵柔软的花序托在手中。

“我们都想着也许养不活,”夫人笑道,“不过有花在此也不会妨碍什么。结果她年年都开,在门外很远的地方就能看见。”

尚书拈了花微微笑着,什么也没说。

他们在此住了一晚,歇在各自从前睡过的屋内——围着厅东那间上锁的卧室。盈月照入前窗的时候,一切都像被封存白色琉璃之中,无比澄澈明亮。夫人无法成眠,披衣出户,却见月中花下有人影独立。夜风过处,雪青霜白的花瓣忽忽吹落,拂了一身还满。

“阿姊,阿姊,”尚书转头来看她,低低唤道。

“……翁翁也没有妨碍什么。”

他沉默许久,好似有千言万语堆积在喉头,动了动唇却只是怔怔地落下泪来,“真的。我想了很久,不明白我们到底妨碍了什么。”

文夫人少年时是顽皮的女孩子,一张喜欢笑话人也热衷于自嘲的樱桃口,一颗聪慧洞明但懂得适时装傻的玲珑心。众人都道她有了春秋便戒掉从前的作风,然而只有胡先生心中清楚,妻子的改变源于建中靖国元年的夏天,在亲眼看着外伯翁苏长公死在她面前之后。截至那个长夏的末尾,那些使她获得存在经验的人仅存十之一二,连带着她曾经自信且熟知的世界也彻底沦陷。文氏终于变成了如今这般安详平和的模样。

“虎儿,”她捧起苏尚书的脸庞,指尖抚过泪痕,温柔目光追逐着他的视线。

“伯翁受得已经够了,你得放他走啊。”

诚然当年她自己不曾这样豁达,几十年前对外公说过的话,今天原样又付与了表弟。

“人受苦总该有个尽头,”苏符看见浑圆的泪珠从表姊眼角坠落,“放他走罢。”

达观与妥协的界限有时就是这样不明显。文夫人引苏尚书来到厅东主卧的门前,这里是夏日极昼终结的地方。开启门锁,尘埃在月色的光束中纷纷飞扬,一切浩荡光洁如昨昔。一面素屏,一双案椅,一张竹床,一副懒版。

夫人从屋角的樟木箱中取出方匣,启而视之,里面是一方色如墨玉的砚台,正与苏尚书此前自叶氏处所得者配为一双。它的主人是业已故去三十五载的苏少公,将文夫人及其弟文九先生抚养成人的外祖父。文九先生作为文学士的孙儿,清峻朗练之风与乃祖甚似,苏少公十分喜爱,于是把自己那方贤良砚留给了外孙。那些年局势阴晴不定,文九在外公去世后离开颍昌,为了生计在北方四处奔波,辗转做过数任不入流的胥吏。靖康时,文夫人同弟弟一家失去了联系,最后的往来是北方来人将此砚交到胡家。多年来常州无数次遣人试图去寻找,但终于毫无音信。也许她那不愿南来避祸的兄弟,已经奔赴兵燹或沟渎之中的命运。人们都是这样平平常常地死去的,没有谁能成为例外。

“翁翁从前把它送给文骥的时候娘也不肯收,但翁翁道,砚台只是砚台而已,没什么贤良不贤良的,最好的处置便是时时刻刻勤得人用。”夫人笑道,“但我终归有些不合时宜的私心,将它束于箧笥,权当在此陪伴伯翁。如今二郎要回眉山,正合带它们一道去。”

“可是,”苏尚书有些犹豫,他一直避免在表姊面前提起下落不明的表兄,终于还是绕不过,“这是小翁翁给九哥的,我们不好就这么处置了罢?”

“你九哥的东西我处置得还少么,”表姊眼中流露出久违的狡狯神气,“就算他下一刻就敲门出现在你我面前,也得拍着手说‘阿姊处置得对,处置得好’。”

她学兄弟儿时语气学得极像,苏尚书泪痕未干,也忍不住垂着眼睛笑起来。文夫人欺压敦厚的文九先生欺压了十几年,代价也许就是无数个睁眼到天明的月夜,白昼风起时伫立湖畔、北望日边。

胡氏的幼女十七娘正与苏尚书的幼子八郎议亲,便商定待他们回故乡安顿下来之后便送来缠红的酒缸。夫人从一堆钥匙里又精准找到了一串,顺带翻出一份地契,对十七娘说:这是梓州梓潼永泰县城东清兴坊的宅子,旧时你外祖父母所居处,也是母亲和舅父出生的地方,便与你添作嫁奁了。那庭院里还有很大的荼靡架子……当然,你们日后大约要住在眉山,但不妨春末的时候回去看看花。

她说这些话时,天边有云正向西迁移,晋陵城中的海棠花开始凋谢,无人注目处,落红已成阵。从嘉祐年间便失落的故园,多少人回不去的旧乡,仿佛至此终于从光怪陆离的往事和汲汲迫人的现实中一点一点东拼西凑地完整了起来。身负重托的十七娘还是要爹爹牵着骑小马的娇娇幼女,不见得多喜欢嫁人,也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到剑门关,眼泪汪汪圈着娘亲的脖颈要听唱歌。

“那就唱你表舅父小时候最喜欢的歌罢,”文夫人摩挲着女儿的脊背。她记得苏尚书幼年从有母亲的梦里哭着醒来,好像也只有这首歌能安抚他。她懒待去取琴,便默自数着节拍清吟道: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

这样看来,二郎孩抱时便没有母亲,少年失去了教养他十多年的祖父,中岁亡妻丧子,经历社稷颠覆、山河破碎,见过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好可怜,真是好可怜。她这样慢慢地想着,想着,慢慢地将故事唱到终结。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陟彼砠矣,我马瘏矣,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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